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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随笔

我的物理教授不年轻,看上去有五六十岁了。我们这节课上常有笑声,倒不是因为他幽默,而是他动作笨拙,讲课糊涂,滑稽得惹人发笑。写板书,写着写着就把a写作c,b写作d;课上示范实验,如果能成功那简直谢天谢地。我得承认,我也没有认真地上过他的课。第一点是仗着自己学过点大学物理,而我们的这节物理课又十分简单。(中国人都懂的)第二点也是因为他讲课过于拖拉,还不如自己花十分钟捡了重点看了。其实学期最开始时,因为觉着这红鼻子老头儿可爱,也饶有兴趣地听了半节课——最后还是不敌周公的魅力。

从那以后,上课我还是去(上课不点到,但是每节课都会有小测。点到考试一举两得,学物理的人真是脑子机灵),但是不是看小说就是做别的课的作业。同学们从憋笑,发展到肆无忌惮地在课上笑他,甚至旁边的韩国女生直接就转过去和朋友议论他(反正他也听不清)。由于这些事情统统都和我没有关系,我未曾放在心上。

前几日心血来潮,在网上搜了一下他。这一搜——好家伙,这老头本科是麻省理工的。我看人的标准还是很俗气,光是麻省毕业这一点就已经让我对他肃然起敬。再一看,原来他专攻热力学里的低温领域,他的团队还是什么全世界少有的可以检验极度低温物质属性的实验室。我不是物理专业,这些玩意儿也不太懂。但无论如何,老爷子在我心中的地位一下子高了不少。再往下看,他的履历上写着,他博士是七二年毕的业,那么算下来他可能都七十来岁了。……

七十岁……他的同龄,可能都在广场上跳了十年的广场舞太极操了,而他还在教书搞科研……想到这里,我更佩服他了。

由于对他的看法有了改观,我上课就认真了些。认认真真地看了一节课,才留心到许多细节。他拿粉笔的手是颤巍巍的,写出来的字自然歪歪扭扭难以识别。他的镜片看起来很厚,视力应该不太好,难怪做实验的时候手脚笨笨的……我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他是个七十来岁的老人啊,他的眼花耳聋,缓慢的动作,差劲的记忆力,难道不正是衰老的标志吗?!我看着老爷子皱巴巴的脸,突然心里一阵涌动,好像想起了什么,但立马被坐我后面那位小哥的高声打断了。

“教授,您第三排又写错了!”

“什么……?噢……我看看……嗯…你说的…你说的没错。让我看看……”

后排又传来一阵毫不掩饰的笑声。这笑声自然还是和我没有一点联系,但我莫名地心紧。我盯着老教授的脸细细地看着,想努力找出我刚才到底想起了什么,但绞尽脑汁也没弄明白。这节课我心情莫名其妙地沉重,到了小测的时候飞快答完题就起来交卷走人。

“So easy, right?”老教授接过我的卷子,笑眯眯地从看着我,鼻子红红的,像圣诞老人。忽然间一张脸从我的脑海里浮起来,渐渐变得清晰,和眼前的老头儿重叠在了一起。

爷爷以前也是这样对我笑的。爷爷的鼻子也是经常红红的,像圣诞老人那样。

眼前突然有点模糊。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勉强地微笑着点了点头,抓起书包从满座答题的同学中间逃出教室。前几日天还阴着,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太阳这么大。阳光很刺眼,我觉得我有点忍不住。

 

爷爷正好是两年前的这一天死掉的。

我的记忆力一直不错,但是对那段时间的印象却很模糊。黑白遗照,火化炉边上飘散的灰,黄色纸钱。对,也许是烧了太多纸钱,我的眼睛被熏着了,所以对四周也看不真切,导致我记忆的模糊。翻了翻两年前的日记,我才想起来一些。那段日子很糟糕,坐火车回家的那天晚上也是事情不断。我们在凌晨的火车站外打不到出租车,好不容易拼到一辆,发烧三十九度的妹妹吐了。之前因为太饿,我的胃剧烈疼痛。被呕吐物的气味一刺激,又直冒酸水,好像有人在拧衣服一样地拧我的胃。终于在车上坐定了,还没开出五米,一辆车突地窜出来,方向盘一打,横在了我们面前。

“你他妈龟儿子会不会开车?”

日记里还写了很多,但是我的逻辑混乱,语句不清,还用黑笔划掉了很多地方,简直搞不清楚在说些什么。事实上,我们坐火车回家的那天爷爷还在医院里昏迷着,爷爷是我们到家的那个清晨去世的。我们当天中午马上又买票回了老家,第二天参加的葬礼。看着我的日记,觉得那段日子确实糟糕透顶,整个人都像是在梦里飘着。

说到梦,那段日子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其实我现在也不能保证自己是醒着的。现在是十一点三十分,外面的天很黑,食堂的楼顶看上去像是一只蹲坐的貘。传说中有种神兽叫梦貘,专吃人的梦。…我窗外的到底是楼顶还是一只梦貘呢?如果它把草坪,宿舍楼,我的被子床单连同我一起吞掉,我是不是就醒了?醒来之后,爷爷还硬朗着,杵着拐杖对我微笑,鼻子通红,像圣诞老人。或许醒来之后,我还是五岁的年纪,刚午睡起来,做了一个混混沌沌不知所云的长梦,正闹肚子饿。然后我对爷爷讲我要吃某家店的烤馒头,那家店的馒头面上洒了芝麻和白糖,特别香甜。

 

然而我并不能证明我是在做梦还是我很清醒。在现在这个空间里,我十八岁,爷爷已经去世两年,在同一年,奶奶也因为摔倒住进了医院,然后再也没能恢复到以前精明的样子。在爷爷的葬礼上,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掉,目睹了烧骨灰的整个过程,仍然很冷静。奶奶因为老年痴呆住进医院后,我也没有常去看她。

我是个混蛋。一个冷漠,自私的混蛋。事实上,长大以后我就和爷爷奶奶没有以前亲。相处的时候还总感到尴尬。我很害怕眼前的这些,我不太敢相信这个头发乱蓬蓬眼神浑浊的老妪是一笔一笔教我画十二金钗的精明老太太,我绘画的启蒙老师。我不敢相信这个脸皱成核桃,背弓得像虾一样的糟老头子是我那个带兵打仗的爷爷。

我觉得当初的自己很值得几个耳光。无论岁月把他们蹉跎成了什么样,我们始终都是应该紧紧靠在一起的家人。有他们在,故而有了家,故而世界添了脉脉温情。我到现在,才明白爸爸当初撕心裂肺的哭声。之前我只明白人死了就得难过,至于为何,我没有想过,只当这是理所当然的。爷爷去世那段时间我脑子很乱,也没有想过。之后或许是想逃避,有关死亡的话题我一概不谈。我们应是并肩长着的几棵树,他们看着我成长,带我一起经历春光明媚,夏日绵长,看我经历欢欣与悲伤。他们在的时候,夏日再盛气凌人我也不怕,冬天的雪再大也落不了几片在我身上。随着谁的镰刀将他们带走,这世界荒凉的本质才慢慢凸显。随着他们的离开,自己的存在也变得不清楚。在自己生命里扎根最久的人都不见了,那些年月就变得如同被蛀空了的树干一样。

前段时间看到爸爸和妈妈的一张近照,猛然发现时间这贼人已经对他们下手了。我的父亲母亲正在老去,我的父亲母亲正在慢慢变成糟老太婆和糟老头子。我什么也不想管,我读完书就要立马回去。我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紧紧地和他们拥抱。

 

 

 

 

 

 

对老教授感到十分抱歉……

我们每个人以后都会老去

仗着自己尚且还被岁月眷顾着,那样地不尊重他,不应该

真正的学问人,活到老学到老。他应当是我们的楷模。